我身上 帶著疾病
沒有人 願意陪我玩。
目睹黑貓捕獲老鼠。
事情發生於一瞬間。僅見一團黑塊飛出,啣著老鼠的黑貓緊接著現身。可能是被咬住了要害,老鼠動也動。隨後黑貓望向我這邊,不曉得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視線。
大而圓睜的金色瞳孔朝向這裡。
黑貓停頓了一會兒,接著閃入後巷轉角,消失了身影。
我不禁深深嘆息。多麼美妙的姿態。黑貓的樣子烙印在我眼底。柔軟的軀體,宛如滿月的雙瞳。我的眼珠與她同為金色。但我不像她擁有尖牙,更不如她那般自由。
我趴臥在陳舊的床上,眺望著外界景象。日復一日,我透過這扇窗戶,望著視野僅限後巷的這片景象。
你想知道理由?
因為這是我的生活方式,更是我的義務。
來往於後巷的人們不會注意到我。即便察覺到了,亦會在確認是張氣色極差之孩童的臉後,假裝沒有看見。反應比較老實的人,則是一臉目睹不祥之物的表情,皺著五官迅速離去。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這裡可是貧民區。
人們為維持自己的生計而竭盡全力,沒人有餘力向他人伸出援手。
「艾蓮。」
母親輕柔地叫喚我的名字,我的意識隨之被拉回。
「看到甚麼有趣的嗎?」
母親提著裝了水的桶子進房。她將桶子放在地上,同時出聲詢問。
想必是她留意到我望著窗外的眼神比平時還要熱切吧。我微微點頭後開口。
「有一隻貓……」
發出的聲音比我預期的還嘶啞。
我清了清喉嚨才繼續。
「有一隻全黑的貓,抓到老鼠。」
「這樣啊。」
母親微笑著點頭。微卷的淺茶色髮絲,在鎖骨上方晃動著。
母親用桶子裡的水將布沾濕,用力擰乾。仔細地摺好,將手伸向毯子。
「幫妳換繃帶唷。」
我輕輕點頭的同時,母親將毯子拉高至我的膝蓋處。
雙腳的小腿均纏著繃帶,各處滲出淡淡的紅漬。拆下繃帶後,顯露出又紅又龜裂剝落的噁心皮膚。母親以熟稔的手勢開始擦拭我的腳。
我試著詳細描述黑貓以多麼敏捷、何等華麗的姿態捕獲那隻老鼠。不過畢竟是發生在一瞬間之內的事,我很快又窮了話題。
在我只能低下頭熬過靜默的期間,母親換好繃帶,將毯子蓋回原位。
接著瞄到我的頭頂,她注意到了——
「哎呀,蝴蝶結歪掉了呢。」
我將手伸向頭頂的蝴蝶結。不過自己實在無法確定它究竟有沒有歪。母親掛著笑容,作出「轉向另一頭」的手勢。我遵照指示,緩緩將身體靠在窗緣。
母親將我頭上的紅色蝴蝶結解開,著手梳理我的淡紫色長髮。十分謹慎地,小心不去勾到繞在臉上的繃帶。
這種時刻,我總是定住不敢動彈。默默等候梳子從頭頂緩緩通過長達腰際的髮絲,直到髮尾。
宛如人偶扮家家酒般的情景。
每當母親移動手臂,就會有甜美的香氣飄過鼻尖。
母親身上總是帶著一股點心的甜香。我想應該是因為製作這類食物正是她的工作。
母親一向在傍晚時替我更換繃帶。母親大多都在這個時候回家。我特別喜歡嗅聞隨著太陽漸漸西沉而逐漸轉涼的空氣與母親身上的甜香混合後的味道。
時光平穩地流轉。
正當我想任住舒適氣氛而將眼睛閉上之時。
母親輕聲囁嚅道:
「抱歉,沒辦法讓妳到外面玩。」
我睜圓了雙眼。
輕微的電流竄過腦中。這就像是察覺到危機的信號,會令我的身體緊繃得無法動彈。面對此等時刻,我必須抉擇。得選擇正確的言詞。腦中的齒輪急速旋轉,導出解答。於一瞬間完成。我竭力以開朗的語調回應。
「沒事的。我喜歡在家裡玩呀。」
說完,望向母親的臉。
母親維持著靜謐的微笑,若無其事地梳理我的頭髮。我確認母親臉上的笑容後,不甚靈巧地將笑容擠上嘴角。
我的病是與生俱來的。
然而我並非一出生就被關在這個陰暗的房間裡。從著房裡的窗戶看不見天空,但我認識蔚藍的天空,也知道草的味道。年紀小一些的時候,我曾到戶外遊晃過。
從我出生時,臉跟腳的皮膚便已潰爛。腳的關節似乎亦有異常現象,連走路都會痛。原因不明。更別提治療方法了。這一區沒一個像樣的醫生,也負擔不起醫藥費。
——這孩子的病源自祖先的惡行。這孩子勢必永遠承受痛苦。
猶記占卜師的這句話。
母親喊叫了幾句,使勁抓起我的手,離開占卜師的小屋 走在狹窄的小路上,當時母親的臉色慘白到像是隨時都會昏倒一般。
最後,母親能為我做的事只有用繃帶保護皮膚以及讓我吃藥。沒人明白未來會是如何。當時我只是個小孩,總想著到外面玩。母親也順著我的意思,放我到戶外。
用裙子遮掩腳上的繃帶,臉上的無法隱藏。隨著我的每一個動作以及每次牽動臉部肌肉時,貌似佈滿被壓扁蚯蚓的噁心皮膚便會從繃帶的縫隙間外露。
同齡的孩子們都對我感到厭惡。我的病不具傳染性,但是其他家的父母們均忌諱著我,不讓自己的孩子接近我。
也曾有人遠遠見到我便群聚著竊竊私語。我假裝沒有注意到他們,玩著自己的遊戲。幼小的我在內心哭泣。然而仍比待在氣氛愁苦的房裡要好得多。
自己玩到膩了就回家。
不顧衣服與繃帶的髒污,在床上翻滾,等待母親歸宅。
某天,母親一如往常地結束工作後回到家。她問著「玩得開心嗎?」,將手輕覆到我的髒衣服上。
當我望向母親的那雙手時。
不知道為甚麼,一陣憂慮湧上。感覺全身的毛孔爆出冷汗。
——母親的手有這麼粗糙嗎?
我沒能開口詢問。光是想象我提出這個疑問便雙腳發軟。都是妳的錯呀。從未知之處傳來的低語聲令我顫慄。
母親的手會變得如此粗糙,不一定全是照顧我的關係。但是處理我的起居肯定對母親的生活產生某個程度的影響。
繼續下去的話,總有一天,我會被母親拋棄。
那一刻的我,直覺般的如是想。
只有自己有餘力的時候,始能溫柔對待他人。
母親並沒有說話。即便她沒開口,她緊閉的唇,在我眼裡就像是在責備我,令我怯懦。
我不要。我不想被拋棄。
整個身軀發出喊叫。
腦中交錯出現危險信號的現象,我想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隔天起,我不再到外面玩。乖乖地躺在床上,等候母親下工回家。即便覺得癢,也忍著不去搔抓。一心想著盡力省去照顧的手續。
母親對我的改變感到不可思議,但也只有剛開始的時候。她很快就不再介懷。我反而覺得母親變得比以前更溫柔。雖然僅可能是我的錯覺,那也無所謂。當時對我來說,比起不能到外面玩,失去母親的愛是更加恐怖的事情。
我才不過七歲,便已成了囚犯。
被名為繃帶的鎖鏈鉗制住,終日等待名為母愛的餐點送至眼前的愚昧囚犯;這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
「綁好了。」
母親整理好蝴蝶結,把小鏡子遞到我面前。臉上纏著繃帶的瘦弱少女的身影映照在鏡面上。薄紫色的頭髮映襯著紅色蝴蝶結。我的身邊,則有個淺茶色頭髮飄動的女性安穩地微笑著。
母親從背後輕輕擁住我。
接著像搖籃般,溫柔地晃動身子。
「我可愛的艾蓮。」
被母親也有的甜美香氣包圍,感覺好安心。我握住母親纖細的手腕,閉上眼。
我的母親。愛著我的母親。
我也同樣深愛母親。
對我來說,被母親拋棄,跟死亡沒兩樣。
因為只有母親願意愛我。
母親沒有笑容,我也笑不出來。母親不愛我的話,我便無法呼吸。好比即將溺水的人拼死抓住某物不肯放手之心緒,我緊緊攀附著母親的愛。
畢竟這裡可是貧民區。
人們為維持自己的生計竭盡全力。而我則為了保住母親對我的愛而竭盡全力。
「——混帳!竟然小看我!」
大門被粗暴推開的聲音傳來,宣告父親的歸來。
我與母親嚇得分開身。嚴格說來,是母親唐突地遠離我。
儘管母親仍握著我的手,然而那隻手的微細顫抖傳達出了她很緊張的信息。
家裡很小,因此從大門到我住的房間幾乎是連在一起的。屋內正中央有張大桌,父親落坐於桌邊的椅子,手裡的瓶子像是要敲擊桌子般被摔到桌上。
我不清楚父親的工作。只記得他總是比母親晚回家。父親的短髮與陳舊衣物上,總是沾著像是泥土的污垢。
「薪水似乎又要減了。」
父親囁嚅著甚麼。我知道他不是在自言自語,而是對母親說話。
母親試探似地回話。
「工會那邊怎麼說?」
父親僅搖頭回應。
「沒用,根本談不成。他們很清楚我們沒別的地方可去,吃定我們了——王八蛋!」
回想起來又讓父親怒火中燒,他一腳將附近的桶子踹飛。
母親握著我的手的力道突然變強。
尷尬的靜默持續著。秒針卡鏘、卡鏘的走動聲響遍屋內。
父親深吐了一口氣,遊移的視線越過低著頭的母親,最後對上我的視線。
我暗自心驚,想著得說些甚麼才行而張開嘴。然而下一秒,父親又一臉麻煩似地別過眼,將手中瓶子裡的液體一口飲盡。
心底宛如壓著一塊大石般沉重。
每次都是這樣。
父親從不正眼看我。
父親一直把我當作看不見的空氣。
從不帶著喜愛之情擁抱我,也不以責難之意叨唸我。他肯定沒把我當個人。我甚至覺得,父親很努力地想對我視而不見。
「爸爸是不是討厭我?」我曾如是問過母親。母親一臉認真地搖頭表示否定。「沒那回事。父親為了艾蓮很努力工作唷。」「那為甚麼爸爸都不跟我說話?」母親輕笑著說:「爸爸是在害羞啦。」
我也很想相信母親的論點。我很想認為父親是愛我的。於是每一次我都期望在父親的眼神裡找出對我的關心,只不過大多以失望作結。
父親從未呼喚過我的名字。
他只喊母親的名字。
過了一會兒,父親自椅子上站起身,往這頭靠近。
目標並不是我——而是母親。
父親粗魯地揪住母親的手。我與母親牽在一起的手隨之分開,宛如被迫分離的戀人。
父親將母親拉進隔壁,也就是家裡除了我房間之外唯一的獨立房間,並關上門。隨後響起自房內上鎖的聲響。
只剩我獨自留在原地。
牆壁的另一側發出砰砰磅磅的聲音。聲音逐步轉小,最後轉為講悄悄話的聲音。
這也是常見的光景。
雙親兩人總是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兀自談論。
我不清楚他們倆在做什麼。但感覺得出是某種男女關係之間必要的某種事情。
我曾經對著從房裡走出來的母親問道:「你們剛剛在做什麼?」母親只是一臉困擾似地笑著回應。這種時候,除了類似點心的甜香之外,還會有另一種香氣自母親的脖子飄散而出。說不定那就是專屬於父親的味道吧,我如是想。
當父母自己待在房裡的時候,我只能無意義地環望四周,或是摳一摳藥瓶的標籤以打發時間。
彷彿像在刻意表現著:太好了,我有了自由時間了呢。
實際上是我被遺棄在這裡,不過要我認知這個事實感覺太悲傷了。
待我開始對剔除藥瓶標籤感到無趣後,只好將手伸向被感到床鋪角落的舊娃娃。
那是一個金髮女孩造型的人形娃娃。身穿紫色洋裝、戴紫色帽子,臉上掛著讓人不舒服的笑容。
「找不到跟艾蓮同樣髮色的娃娃,但是她衣服的顏色跟妳的頭髮一樣哦唷。」當時母親這麼說著,親手將娃娃遞給我。
我佯裝欣喜地收下。說實在的,娃娃的髮色根本無關緊要。畢竟我並不喜歡自己的髮色。
我的頭髮與父親同為淡紫色。既然遺傳,不如給我母親的淡茶色髮絲。如果我的髮色與母親一樣,說不定父親就會願意關注我了。
我用手爬梳著娃娃的頭髮。金色髮絲纏得亂七八糟,手指無法順利通過。
內心煩躁得不得了。我加重力度,試圖強制梳開。娃娃無神的雙眼幾乎像在對著我喊話。
──『很痛耶。』
囉嗦。怎麼可能會痛。妳只是個玩偶。
──『真敢說,妳不也跟個玩偶沒兩樣。』
我才不是玩偶哩。
如是在心裡否定著,卻同時憶起自己讓母親梳頭的姿態。
那個任憑處置,絲毫不動彈的自己。靜靜等著梳子隨著母親的手臂動作,由上至下刷過我的髮絲。
我是個玩偶?
──『是呀。』
才不是。
我的眼睛才不像妳的那麼無神。我的眼睛可以觀察到各種事物,更能映照出許多景象。
嘻嘻嘻。
頭髮受到拉扯,脖子轉成不自然的角度,娃娃掛著一號表情,笑著。
──『妳不是只能欣賞到後巷而已嗎?』
彷彿能聽到唰的一聲,明白自己的臉瞬間轉白。
我霎時扔開娃娃。它撲上牆壁,落到散在地面的衣物上。
為了隔絕所有的聲音,我將毯子拉到頭頂。
我討厭一個人。獨處讓我無謂地想起很多事。無謂地聽見各種聲音。
用力閉上雙眼,祈禱著,母親快快回到我身邊。煤油覺得冷,身體卻不住顫抖。不知不覺間,我就這樣陷入睡眠之中。
回過神時,母親正用手指撫著我的臉頰。母親一臉虛無的表情,但在與我四目相交後,旋即露出微笑。
「妳醒啦?」
我默默點頭。
光是見到母親的臉就能讓我安心。
「我拿水過來唷。」
母親說著離開椅子,走向廚房。
這麼說來,也差不多到了該服藥的時間。
我如是想著,望向窗外。天色未明。看來從我睡著之後,並未經過太多時間。大概是因為我一邊思考著陷入睡眠,腦子仍有點轉不過來。
我莫名地用眼神追尋著母親嬌小的背影。
這是為什麼呢?母親為了我而行動,我卻跟覺得是為了逃離而行動。
若是逃離,又是想逃離什麼呢?
我凝視著通往隔壁房間的門扉。應該正待在隔壁房的父親,並未再度出現、攫住母親的手。
過了一會兒,母親拿著水杯與藥粉回來。我緩緩起身,接下母親手中的東西。
接著,無意識地瞄向母親,大感訝異。
我不禁屏住呼吸,像是突然察覺一個重要事實。
那一秒的母親,美得不可置信。
不是因為五官的構造。頭髮雜亂,而且幾乎沒有上妝。母親只是無力地笑著。不過下唇因抿得過緊而泛著紅暈。在我眼中,那一抹紅是這間房裡唯一綻放色彩的部位。低垂的睫毛偶爾無來由地顫抖。母親的眼神、氣息、相交的手,在我眼裡像是全被賦予了嶄新的意義。
這個人真實地活著。
我有此等感受。
我吞下藥粉。味道一點也不苦。因為我的胃壁早已被苦味給支配。落進胃袋底端的水化為旋繞的蛇,感覺隨時都會從喉頭鑽出來。
「──媽媽。」
為了甩開想尖叫的衝動,我喚叫母親。
聲調顫抖著。隨時都有可能哭泣出聲。
從母親看來,可能像是個正在擔心她的孩子。於是她執起我的手,輕輕擁住我。
我拼命攀住母親的身子,努力不讓她察覺我當下的心境。
不讓她察覺?我自己都不明白為何會這麼想。更正確地說,是希望她裝作沒有發現。
即便躲在母親的甜美香氣之中,胸口湧現的黑團仍未有所消解,反而越來越深深滲入我的身體裡。我試圖抵抗,使勁地閉上眼皮。
初次於體內浮現的情感令我手足無措。
從我胸口誕生的某物。
那是一種名為憎惡的感情。
我滿懷憎恨。怨恨讓我感受到其生命力的母親。怨恨任意享受著我無怨觸碰之父親愛意的母親。
我為無法掌握此等凶狠感情的出處而滿心焦慮。
母親如此地溫柔,如此地深愛著我,我怎能恨她呢?我嚴厲地斥責自己。
為了甩開令我受苦的念頭,我更使勁攫住母親的軀體。
只有母親顯現出色彩也無所謂。
如眼下這般緊緊擁抱時,我也能沾染上顏色。
我是艾蓮。母親深愛的女兒。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需要。
我拼死地如是說服自己。
然而憎惡之情仍緊攫住我的雙腿,試圖將我拉近海底深淵。
甚至來到我耳邊前對我低語,逼我察覺自己的心意。
『你確定?』
我忍住不大喊出聲,將自己埋進母親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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